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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投考交大是58年前的事。当时实在只为慕名,知道交大是个好大学,怎么好?有什么好处?实在茫无所知。现在自己做过研究,做过了大学教师,才了悟当时所得的好处:这光景好比陈年花雕有后劲,喝完,隔一时段开始醉。在校之时所知道的几位良师,现在回想才明白他们是恩师。 先说 胡敦复 先生教微积分。微积分怎么演算实在并不难学,而 胡 老师之所教不单是怎么演算,而在于演算之上。原来数学之中也有“形而上”与“形而下”之别。曾有一个同学发问,只说到“dy over dx……”话未说完, 胡 老师沉下脸来厉声道:“怎么dy over dx?倘使是dy over dx,那d何以不相消?”接下去其原因他就不说了。他一篇话说明,dydx整个只是一个符号,代表一个极限(limit),是拆不开的,等等,真有“问一而知其二”的好处。dy over dx只是一个极限,不许拆开,是当时就明白的道理。过了几十年以后,自己教大学课程,才明白第二条道理,就是教育不单在明理,也旨在传情,甚至有时传情比明理更重要。拿 胡 老师的dydx来说,dydx等于什么函数暂且可以不问,学微分以为是dy over dx实在不可忍,难怪老师生气。这里师徒之间相授受者有甚于微积分,所授受者是数学中基本思想不容苟且的态度。换句话说:当时不理解,后来,日深月久,才懂得感激 胡 老师教我微积分还是小事,更受益终身的是使人懂得“概念要清楚”。随便你文章多好,好像思想丰富,说得天花乱坠,一旦概念不明确、不可靠,一败则百败,下文是可想而知的。现在看别人的文章,读别人的书,就会见到开头概念不清楚,“余则不足观也”的现象,见了往往想到 胡 老师的dydx。我交大校友有许多做了科长或系主任,从事的是管理,一生不用微积分,但是 胡 老师的“概念要清楚”的教训终身受益。原来学数学的好处不单在懂得数学,其好处在于演算求解之上者。 胡 老师才remainder theorem长篇大论求证,一黑板写满了公式,指指点点,跳来跳去,热了脱下马褂,解开衣领,非说得清清楚楚不可。当时不明白,remainder theorem的证明太长,考试题目来不及,何以如此吃力不肯放手。事过境迁才明白过来,其所教的有甚于remainder theorem者,“为学绝不可苟且”也。
我投考交大是58年前的事。当时实在只为慕名,知道交大是个好大学,怎么好?有什么好处?实在茫无所知。现在自己做过研究,做过了大学教师,才了悟当时所得的好处:这光景好比陈年花雕有后劲,喝完,隔一时段开始醉。在校之时所知道的几位良师,现在回想才明白他们是恩师。
先说 胡敦复 先生教微积分。微积分怎么演算实在并不难学,而 胡 老师之所教不单是怎么演算,而在于演算之上。原来数学之中也有“形而上”与“形而下”之别。曾有一个同学发问,只说到“dy over dx……”话未说完, 胡 老师沉下脸来厉声道:“怎么dy over dx?倘使是dy over dx,那d何以不相消?”接下去其原因他就不说了。他一篇话说明,dydx整个只是一个符号,代表一个极限(limit),是拆不开的,等等,真有“问一而知其二”的好处。dy over dx只是一个极限,不许拆开,是当时就明白的道理。过了几十年以后,自己教大学课程,才明白第二条道理,就是教育不单在明理,也旨在传情,甚至有时传情比明理更重要。拿 胡 老师的dydx来说,dydx等于什么函数暂且可以不问,学微分以为是dy over dx实在不可忍,难怪老师生气。这里师徒之间相授受者有甚于微积分,所授受者是数学中基本思想不容苟且的态度。换句话说:当时不理解,后来,日深月久,才懂得感激 胡 老师教我微积分还是小事,更受益终身的是使人懂得“概念要清楚”。随便你文章多好,好像思想丰富,说得天花乱坠,一旦概念不明确、不可靠,一败则百败,下文是可想而知的。现在看别人的文章,读别人的书,就会见到开头概念不清楚,“余则不足观也”的现象,见了往往想到 胡 老师的dydx。我交大校友有许多做了科长或系主任,从事的是管理,一生不用微积分,但是 胡 老师的“概念要清楚”的教训终身受益。原来学数学的好处不单在懂得数学,其好处在于演算求解之上者。 胡 老师才remainder theorem长篇大论求证,一黑板写满了公式,指指点点,跳来跳去,热了脱下马褂,解开衣领,非说得清清楚楚不可。当时不明白,remainder theorem的证明太长,考试题目来不及,何以如此吃力不肯放手。事过境迁才明白过来,其所教的有甚于remainder theorem者,“为学绝不可苟且”也。
周铭 老师教大学物理 和胡敦复 老师是一路的。现在回想,他教学的方法实在出于欧几里得(Euclid)。先问你承认不承认,同意不同意。好,你承认了这话,同意了那话,两句话再相参照,只有这一条结论,叫你心服口服无话可说。如教“离心力”,问线端有小石子沿圆周飞动,小石子上有什么力?初学的时候不当心,说“离心力”,石子上画一矢道向外。问:“既是有力向外,石子何以不飞出去?”只好改为一矢向内,说是“向心力”。再问“既是有力向内,石子何以不飞近中心?”再说下去,一步一步说出加速度积分了是速度,速度是有向量(vector)……愈说愈清楚,到八面玲珑方才罢休。现在我晚年退休,早已不教力学了,但是近年酷嗜甲骨文,原来读甲骨文也非要脑子清楚不可。周铭向国内取些甲骨文的研究文章,其中还有一部分开章明义说“×××给我们指示了……”,而与从前“子曰”、“诗云”无异,就想起 周铭 老师的物理,其精神与“子曰”、“诗云”相反,是欧几里得的思想方法,先问“等量加等量,和相等”,你不要管怎么“子曰”,怎么“诗云”,谁给你指示了什么,你自己承认不承认。好,承认了,“两点之间可以画一条直线,也只能画一条直线”,那么承认不承认……真是彻底的“真理面前人人平等”,俗语谓之“三个人抬不过‘理’字去”。有一种老师,不许学生发问,学生发问题就把名字记下来,如教马戏班里的动物,可谓之“子曰诗云之学”,以威立教,因怕而学舌。事实上,说“×××给我们指示了……”的人意思就是下面不许人诘问了。这种制度出身的学生最难教,因为先要用很大的工夫把“服从为知识之本”的思想习惯改过来,不懂就要发问,不许以能喊口号了事。在校之时,传 闻周铭 老师是前清的秀才。果然如此,一定曾写过很好的八股文。现在很少人读过八股文,实在有一点可惜。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。”现在还有许多的白话新体八股文,读几篇文言文的八股文容易识别新八股,于为学一定很有裨益。从前的八股文里可厌的不是那些很长的对子,看看对子也很有趣,其最讨人厌的是“起、承、转、合”之中“起”了之后就无法说成话,“子曰”什么,做八股文的也“曰”什么,为避免偏差,只好重复前言,写八股文就是伪装重复而为言,不然考官会指出有错误,那还了得,自然内容是高度的真空,读了味同纯粹的白开水,与今人“×××给我们指示了……”同趣。 周铭 老师教我物理,而我之所受教有甚于物理者。有甚于物理者何?即古人所云之“读书为明理”。 周铭 老 师的 教授法一言而蔽之,理之必明而已矣。依中国语文的习惯,不说“理之必知”或“理之必有”,而说“必明”。奇怪得很,各种文化里都把光明比真理。柏拉图(Plato)还有大段解说“光明骤入目难堪”的话, 周 老师果然做过秀才,其心中可能视物理为一种“反八股之学”。“八股之学”就是“子曰诗云”的,“不信也要你信”的办法。用这方法教物理如西谚所谓之“水浇鸭背留渍无多”地一阵子化为乌有,可以再换一套的“子曰诗云”,再来无理可说、不许你问,“不懂也要你懂,不信也要你信”。
胡敦复 老师的微积分, 周铭 老师的物理学,也许我们校友都记得。1930年代还有一位 唐文治 老师,恐怕现在记得的人不多了。 唐 老师当时已经双目失明,不教国文,只在星期天上午讲《礼记》,同学自动听讲。 胡敦复 老师, 周铭 老师的课目好比幼时背《论语》,背时粗了句义,年长之后才回味其中的人情世故。 唐文治 老师的遗教不像背《论语》,而像禅宗之“不着言语”,现在一样纪念他。当时听讲《礼记》,因为口音不同,实在是三句听不到一句,但是许多同学星期天都去听,是因为 唐 老师的态度是苦口婆心,好像事关重大不得不“前辈传与后辈知”。母校早期很注重国文,到 唐 老师讲《礼记》的时候,国文只有一年级有一课。现在回想,禅宗里也一定有聪明人,他们说“不着言语”传法,未必是一批骗子,大家说通来欺众的,现在看起来“不着言语”实有其事。当时听讲《礼记》的同学中,至少有一人不忘 唐 老师严肃诚恳的态度。当时自想, 唐 老师心中一定以为《礼记》之中有不可废弃的地方。这里有学习态度的问题,不是课程内容的问题,正像 胡 老师教微积分之有甚于微积分内容者。毕业之后自读《礼记》和其他儒家的书,才可惜 唐 老师的口音听不清楚。中国古时把所有的文典分为经、史、子、集,汉朝开始“独尊儒术”,但是诸子的文典不废。民国初年有一个“五四”运动。小子曾胡思乱想,“五四”运动激烈偏颇,或然该算是诸子百家之一。先秦诸子之中本来有十分激烈偏颇的学说。果然如此,我们还要将胡适之、鲁迅的文章与庄子、墨子一起读。后来读到“全盘西化、美国模式”(胡适之语),才知道“五四”运动不是诸子之一。“全盘西化”实在是可能的,只要全家搬去美国,放弃不可救药的这一代,生下一代和美国小孩一起长大,就完全“美国模式”了。可知“脱骨换胎”不过说说罢了。且慢说我们的祖宗怎么好、怎么不好,我们身上是祖宗的血脉,难道“全盘”换血不成?我们自己就是个文化的遗产,怎么样“弃绝固有文化”?真的弃绝了,此身所余几何?可知“全盘西化、美国模式”之议,不是病在不适,或不美,而是病在不可能。再反过来想一想,任何文化没有不变的,既不会“全盘西化”也不可能“全盘不化”,历史中也从来没有“全盘不化”的前例,即使有,也是早已灭绝,湮没无闻不可知的了。李斯老早就说了,“三代不同法”,只有韩愈打倒佛教的宣传品里说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”之道,以为由商到春秋一千多年有一个不动不移的“正统”。古书里现在还可以看得见先秦华夏受夷狄的影响的痕迹,更勿论南北朝隋唐,“西学”第一次入华,中国人吸收佛教,使之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。当时就没有胡适之的前身大惊小怪一定要“全盘释化、天竺模式”。再退一步想,“五四”运动中“前进”、“落伍”之说,似乎是一种学术界时髦的现象。时髦本来是妇女美容随众从俗的事,可怜风靡士界。所以裙长为美,今以其短为佳,这一时又长起来,旧裙多留几年成新美。现在西方婚姻不稳定,两对男女结婚其中有一对离婚,影响儿女心理与道德,西人又有羡慕东方文化的。不过现在有比“五四”运动更新的名词而已,如“有生理基础的心理”(biologically based emotions)不可违,违者必然生变,又回到“五伦为本”上面去,如时髦裙子又要长的一般。北欧几个小国,生活水准比美国还高,而自杀率也高于亚欧各国。现在,西方人已领悟到,增财并不增福,幸福之要在于家庭关系。所以然者,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过程里,一直是聚族而居的,那种本能在短短几千年中改不了,又羡慕中国之大家庭,好像“五四”运动现在成为“落伍”正是因为当时之“前进”,活像女人袖子宽了又窄,窄了又宽。
前面这一堆话,是由 唐文治 老师讲《礼记》说起,好像是东拉西扯似的,其实不然。当 时唐 老师不曾正式开课教《礼记》。倘使开课教《礼记》,一定所教有甚于《礼记》者,正如 周铭 老师所教之有甚于物理一样。说起来, 唐文治 老师的精神也可以说足以代表百年以来母校的成就。母校初兴是“洋务运动”之一支,即光绪中年我国开始正经的吸收西学。百年以来所产生的人才济济。出了这济济的人才,在各业中有贡献之外可能还有一层意义,即是一批代表中国近代文化变迁的人物。母校有“文武全才中西兼通”的美誉。依照胡适之“中西兼通”就不是“全盘”了,如何要得,但是抚今追昔,还是 唐文治 老师老成一点。清末以来,中国第二次吸收“西学”,又不是头一次的,很可不必大吹大擂,发高烧流于过激肤浅。我国第一次吸收的外来文化是“佛学”,消化后成为我文化之一部分。文化总是会变的,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”也没奈之何。现在第二次吸收的外来文化是“科学”,消化后也会成为我文化之一部分。文化总是会变的。所生的变化中总是有增有减,很可以不必像韩愈一样怕有变,急得蹦蹦跳。也不必如胡适之、鲁迅怕不变,要把线装书仍入粪坑,高呼“救救孩子”。
21世纪中,技术变迁一定比现在还要快。技术一变,经济也一定变得非常快,经济生活一变,管理、教育、法律、学术研究、整个社会都必有变,又都必变得快。懒人的办法是“以不变应万变”,“子曰诗云”一通,鼓中求酣睡。真的欲有以应万变只唯一法,靠人类脑袋大会想法子就是了。“子曰诗云”是叫人不必想,也不要去想,“已经指示了”,还要想什么,多想反而有偏差的危险。慢说“发展”,要“生存”在21世纪之中,就已经不可不教“反八股之学”了。
历史总是“续中有断,断中有续”的。第二次大战以后,技术与其所产生的社会影响都变动得很快。教育的制度与教学的方法变动得比较慢,今后母校的教育总必追不上今后社会的需要,只能想法子追得快一点而已。但是“断中有续”,宋儒所说的“天下只有一条道理”,即我少年所受教于良师者,这“理”是断不了的,如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。有人把破坏教育比作饥荒,短期可复,长期难救,因为长期的饥荒里会把做种子的谷物吃掉。但是师徒传薪有如草根入土者。《桃花源记》里面也有几句话可以启发读者想到母校的前途还是光明的。陶潜说:“林尽水源,便得一山。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。便舍船,从口入。初极狭,才通人,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,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。”
选自《思远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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